风谣铃

（她的小引：我的好友谣，我竟然没有见过她，只见过她设计的老绣衣服以及如她那些如老绣般的文字，但，她还是我的好友，说实话，那些色彩和文字，就足以使我心向往之。我们还是依旧，各自窝在上海的一个郊区，过最平常然而又最心满意足的生活，享受每一个盛大丰沛的春夏秋冬；我们曾郑重约好见面，不过大概是太郑重了，竟然没有见成；看来像我们这样的人，只可以随时起兴，见到了就见到了，没有见到，也如见到……}

《良辰》

抒贵：
前天晴朗，暖得有如暮春初夏。我躺在后花园的绿摇床上，心事低落。阳光是春天最好的福利。樱花开了又落，粉白花瓣凋落在河水里。茶花的花期频繁，开了又开。后来我拿了针线做，有件衣服跳了细细的一根线，我斜斜的缝了“平安”上去。总喜欢缝这两个字。缝上去的字一如我的手写，稚拙散漫。小飞虫半空里一团团的，热闹得很安静。
昨天骤然降温，大风起兮。我穿了红色美术画般的中长毛衫——我自己的设计，和棕咖色羽绒背心。很帅的军绿色红鞋带的马毛靴子。戴的是我有两根长到小腿手编毛线长辫子的棕咖色帽。这一套很拉风。我就穿着这个和吴晔去城隍庙。两个人在车子里都没有说话。电台在放歌。随随便便两句伤感的歌，我就哭了，偏着头，眼泪沉默地往下掉。后来又放了一首歌，讲一个男孩子被劈腿了，他还祝福女朋友和横刀夺爱的自己的好朋友白头偕老。这个…唉，我就哭不出来了。
我们在城隍庙买大大小小的纽扣，和其他的一些材料。自己做小小服装工作室，凡事都需亲历亲为。我和他的约会，多是掺合着这些琐事。我在前面走，他大包小包跟在后面，我一直冷着脸，直到听见身后一对恋人，女朋友哀求说：“你又要带我去吃肥肠面嘛？我不想吃肥肠面啊，好臭的啊！”我不由哈哈笑了。好吧，我的笑点很莫名，其实是：我很喜欢吃肥肠面啊。笑完了还是觉得不大快乐，就把脸又板上了。
办完事，正常我会和他一起去看场电影，吃个下午茶。周日是我俩唯一的休息天，两个人都很珍惜。但我昨天不想看电影也不想喝下午茶，两个人就又默默地回到郊区。车子开到地铁站附近，我看了看手机，是一点五十四分。他缓缓停车，我说：“我们去吃麦当劳？”他说：“是的”。我砰地就跳下车，说我去排队啦，差六分钟就没有超值午餐了。你看，我就这二两出息。
昨晚我们也没和好。小乖感冒有一周了，不到18个月的小朋友，夜里总是咳醒。这两天慢慢痊愈了。我很放心地把他一个人丢在一个被窝里，自己爬进了吴晔的被子。肌肤碰肌肤的感觉真好。我们没有拥抱，就这么贴在一起，睡着了。
今天仍是清冷的天气。住在郊区比在市区要更冷几分。草木葱茏，三月底就会有蚊子。去年这个时候搬来，小区满满的开着花朵，红紫橙蓝，意态恢宏。花香在阳光里是会发酵的，走在其间，会觉得有微微酒醉的眩晕。小乖很快被蚊子咬出九个大包，我走到一家没人住的院子，才找到一株马齿苋，用汁液给他涂。但很快我发现，效果最好的是涂口水，一会儿就能消肿。
如今搬来近一整年。每项工作久了，总会涉及人事。生活中的交际，却因孩子而来，小乖的出生让一切社会关系浮到表面。天性爱自由的我，难免觉得束缚。抒贵，这点我可真比不得你。你总能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。而我，喜怒总还在脸上。爱我的人，怜我是真性情。不爱我的人，难免横生枝节。吴晔和我已足够相爱，仍有时会互钻牛角尖。亲爱的抒贵，离开你的这些年，我为了能够快乐，一直在学习心理学，也拿到了心理咨询师的证书，也有写过很多很多这方面的稿子，也有过很多很多的自我梳理。当我结婚时，已经算是个快乐的，并有能量给对方快乐的人。
可是生活是一段一段的修行不是吗？
这个春天我好气馁。到今天上午我想通了。爱一个人，我想不是迁就。爱一个人，仍然要先做自己，忍让不是美德，忍让积下来的怨气和委屈，会改变一个人的气质。那是我们上一代做的事情。我们互相尊重对方观念上的不同，求同存异，才是长久之道，你说是不是。
上次见你，已是分别后的十年。你的孩子已经十岁。你的丈夫略有发福，当初你撮合我和他，你觉得我和他都有艺术气质。他也很喜欢我，幻想和我开书画展。当年我一心要行千座山走万里路，不敢和那个认真的男人有发展。十年后重逢，你仍是爱说我和他志同道合，当着我的丈夫和而今是你的丈夫的他。
这十年，我未曾和你有丝毫联络。一往无前的我从不向后看，从没在意过你在我生命中的存在。是搬家后生活的寂静，是身为人妻人母之后，才真正静心思索，才了然这就是我的人生了，在20多岁时陪伴过我的那个女孩，任谁也无法替代，因时光不能重来。我怯怯去找你，你待我，和十年前全无分别。
吃饭时，你叫来的另一个朋友，也是十年前我见过的。你自嘲：“你看我，这么多年来往的，还是那几个人”。
我心里潜藏的温柔，一下子漫漶如海潮。
我们长长地聊天。小乖打碎了你的青花瓷器。我甩一枝没有干的毛笔，令你的白墙落满星星点点的墨水。你的孩子把自己婴儿时的玩具全部倒出来给小乖玩。深夜的马路上，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大声说儿歌：“我们都是木头人，一不许动，二不许笑，三不许露出大门牙”。我们的少女时期，何尝不是跟孩子们一样猖狂，曾经快乐无比而不自知。
我回上海后，我们也在网上聊天。隔着网络，反而没有话说。我能感觉你平静生活下，那一丝丝的落寞和不甘。你说自己没有爱好，没有特长，工作条件和生活环境都优渥，可是没有自我。你又说习惯性压抑自己，只对丈夫和孩子发火。你还说，其实也该知足了吧，今日种种，房子车子，丈夫温厚，孩子活泼，正是十年前幻想的生活。
而我何尝不是，今日种种，何尝不是我自己选择的生活，十年的漂泊，一一实践自己的梦想，到累了，甘心情愿进入婚姻。在写信的过程中，我发现敲在字里行间的，仍是爱。是爱，没有别的。
关于爱情，我们的爱人，不是概念里的志趣相投，而是在真正想爱一个人时，遇见的那个人。即使生活重来一遍，我仍会义无反顾的出走，你仍会毫不犹豫地留在小城。我想念你，我知道你也想念我，我们是互为动荡和平静的另一个自己。
十年前，我不接受平凡这个标签。而今，我知道平凡才是最真实的样子。就像春天，年年来到，草木泛青至繁盛，从早春的腊梅开到暮春的荼蘼，就是最盛大丰沛的事情。每一个当下，都是我们的良辰。就像最近在读的书里写的：我就生活在这里，没有完美新世界，没有需要等待的未来，没有向外界索求的理解，也不需要通过跟谁比较才能判断自己，要做的就是此时，就在此地，就是此身。
春天快乐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谣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二○一三年三月十一日